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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朝鲜半岛核问题与中国的政策走势
王君
2012-06-15
朝鲜半岛
无核化
战略利益
简介
当前,朝鲜半岛形势由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突然逝世、国家全面进入权力过渡阶段而充满不确定性。在朝鲜权力交替的敏感时期,各方为恢复六方会谈、重启半岛无核化进程进行的积极努力受此影响而放缓。朝鲜寻求核武器既是朝鲜半岛南北长期敌对、朝美间的冲突所铸安全困境之果,也是引发东北亚地区更大范围动荡的诱因,并且由于朝鲜权力交替蕴含的潜在风险,核危机对东北亚地区安全构成的威胁在增大。针对半岛核问题,中国政府一直通过双边和多边渠道发挥着稳定地区局势、推动半岛无核化的积极作用。结合朝鲜半岛形势的变化,在客观分析东北亚地区战略格局的基础上,中国政府将围绕维护半岛和平稳定和实现半岛无核化这两大战略目标继续作出更大的努力。
正文
当前,朝鲜半岛局势由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突然逝世、国家全面进入权力过渡阶段而充满不确定性。在朝鲜政权交替的敏感时期,各方为恢复六方会谈、重启半岛无核化进程进行的积极努力受此影响而放缓。朝核危机既是朝鲜半岛南北对立、朝美间的冲突所铸安全困境之果,也是引发东北亚地区更大范围动荡的诱因,并且由于朝鲜权力交替相伴随的潜在风险,核危机对整个东北亚地区安全构成的威胁有所加剧。中国是东北亚地区的大国,也是半岛南北方的友好邻邦,半岛的和平与稳定和中国利益攸关。中国政府一直通过双边和多边渠道发挥着稳定地区局势、推动半岛无核化的积极作用。在当前形势下,维护半岛和东北亚地区的和平与稳定既符合各方的长远利益,也符合各方的眼前利益。鉴于金正日在去世前已经就恢复六方会谈作出了一系列的表态和试探,为了缓解国际孤立并积极争取国际社会的援助,在政权基础得到稳固后,重开对话和谈判对于朝鲜新的领导班子来说顺理成章。本文在梳理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的基础上,对去核化进程中的争议焦点进行分析,然后从中国在半岛的战略利益出发,对中国近年来的半岛政策调整进行分析解读,并评估当前形势下中国的政策走势和半岛无核化的前景。
一、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的演进
从某种程度上说,朝鲜半岛无核武器化进程始于冷战结束前后。1991年9月美国宣布单方面撤回部署在海外的所有海基、陆基战术核武器,其中部署在韩国的有100枚。[①]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朝鲜于1992年初与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签署了《全面保障监督协定》,同意把自己的核设施和核开发活动置于IAEA的保障监督之下。IAEA在核实朝鲜提交的申报资料过程中对朝鲜的两处核设施提出特别视察的要求遭到朝鲜拒绝,1993年2月朝鲜驱逐了IAEA的视察员,并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朝鲜半岛核危机升温。此轮危机以美朝经过三轮双边会谈后于1994年10月达成“冻结换援助”《核框架协议》而暂告平息。金正日执掌政权后,朝美对履约责任问题一直存在激烈争议,[②]2002年年底《核框架协议》停止执行。朝鲜于2003年初再次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重新启动了封存八年的宁边核设施,半岛核危机再度激化。
经过各方努力,以推动朝鲜半岛无核化为目标的六方会谈机制逐渐形成。经过六轮谈判,六方会谈达成了一些重要的阶段性成果,包括2005年的“9·19共同声明”以及2007年的两份落实“9·19声明”的共同文件,两份文件规划了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具体步骤:在起步阶段,朝方关闭并封存宁边核设施,以换取紧急能源援助以及朝美启动双边谈判以解决悬而未决的双边关系问题等;第二阶段:朝鲜完成对宁边核设施的去功能化并对自己的核计划进行全面申报,换取进一步的经济能源援助以及美方解除对朝经济制裁等。在启动对宁边核设施的去功能化后,朝鲜对美方没有按照“口头对口头、行动对行动”原则及时启动解除对朝经济制裁的程序深感不满,去功能化时断时续。2008年10月,美方称与朝方就验证机制达成口头谅解,[③]正式把朝鲜从美国国务院的支恐名单中除名,但当年年底举行的六方代表团团长会仍然因为验证方式和时间存在激烈争议无果而终。次年4月,因为安理会对朝鲜的“发射”活动发表谴责声明,朝鲜宣布退出六方会谈,并着手逆转宁边核设施的去功能化。[④]IAEA的视察员再次被驱逐出朝鲜,朝鲜的核活动重新回到无国际保障监督的状态。
随着朝鲜公开进行第二次地下核试验以及2010年朝鲜半岛发生“天安号”事件和延坪岛炮击,半岛安全局势严重激化,游走在战争边缘的危险迫使各方认真考虑重新坐下来恢复对话。2010年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发布了一份权威报告《美国对朝鲜半岛政策》,报告提出的对朝政策建议包括:防止朝鲜核扩散(包括横向扩散,如核出口和对外核合作;纵向扩散,如停止核试验和远程导弹试验,防止核装置弹头化与远程导弹结合);继续寻求与朝鲜的外交接触,通过多边会谈方式,制订计划在5年内实现去核化;为朝鲜不稳定准备预案等。该报告排除了默认朝鲜核武器国家地位和公开推动朝鲜政权更迭的选项。[⑤]2011年3月,朝鲜呼吁不设前提条件地恢复六方会谈。8月,朝鲜承诺愿意在复谈的情况下暂停核武器和导弹的生产和试验。[⑥]美朝于2011年7月和10月先后进行了两轮双边会谈,具体会谈情况没有对外公布。2011年12月14—15日美朝官员在北京讨论了粮食援助问题,据韩联社报道,朝鲜同意采取去核化的初步行动包括暂时冻结铀浓缩计划,以换取美方的粮食援助。[⑦]但是落实该项共识的新一轮美朝会谈由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去世而被搁置。美国放缓了与朝鲜政府的接触,对朝鲜新政权的稳定性和政策方向持观望态度。
2012年2月,美朝官员在北京举行了第三轮会谈,这是金正恩接班后美朝之间进行的首次正式接触,此次会谈后,美方声明将向朝鲜提供24万吨营养食品援助以及基于需要提供更多援助的可能,重申不对朝鲜抱有敌意等。[⑧]朝方发表声明称,在美方的要求下以及考虑到保持朝美高层对话的积极氛围,朝方同意在持续进行建设性对话时暂停核试验和远程导弹发射以及宁边的铀浓缩活动,并允许IAEA对暂停铀浓缩活动进行监督。[⑨]尽管美朝只是同步发表了单方面声明,但双方都在各自的声明中再度确认了对“9·19共同声明”的承诺。此次会谈成果为停滞三年之久的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在当前的新态势下重新恢复势头带来了一丝希望。然而,由于美朝多年来一直在无核化问题上严重对立,据参与了北京会谈的美国朝鲜政策特别代表格林·戴维斯所言,朝方的谈判班底和以前一样,朝方的立场与以前相比并没有显著差异。[⑩]而六方会谈重启还面临着朝韩关系僵局仍未打破等因素的制约,再加上美国2012大选年的政治影响,笔者估计很可能像美方把美朝对话描述为“试探性”一样,朝鲜今年在无核化方面将要迈出的步伐也只是“试探性”的。
二、朝鲜半岛无核化的争议焦点
1.铀浓缩设施和朝鲜和平利用核能的问题
2010年11月,朝鲜邀请了三名美国核科学家访朝,并向他们展示了一座用于发电、正在初期建设的试验用轻水反应堆和一座包括2000台离心机的铀浓缩设施(可用于轻水反应堆的燃料加工),据美国科学家赫克(Hecker)观察,朝鲜宁边5兆瓦石墨反应堆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朝鲜的钚项目仍处于冻结状态。[11]赫克认为朝鲜从一开始对钚项目和铀项目的开发就采用双重用途模式,既可用于核弹也可用于发电。他推测很可能在朝鲜的其他地方还有一处相对应的能生产高浓铀的秘密设施。[12]
到目前为止,六方会谈就朝鲜半岛无核化达成的重要共识是2005年的“9·19”共同声明。声明要求朝鲜必须“放弃一切核武器及现有核计划”。铀浓缩问题可能成为美朝解读“9·19”共同声明涵盖范围的一个主要争议问题。朝鲜在2009年以前从未正式承认存在铀浓缩设施。由于2007年“10·3”共同文件已经要求朝方对一切现有核设施(宁边5兆瓦实验性反应堆、后处理厂及核燃料元件制造厂)进行以废弃为目标的去功能化,以及赫克访朝确认朝鲜钚项目仍处于冻结状态,朝鲜未来核开发计划的重心可能会逐渐转到发展铀浓缩能力和建设轻水堆上来。
“9·19”共同声明第一款提到:“朝方声明拥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其他各方对此表示尊重,并同意在适当时候讨论向朝提供轻水堆问题。”共同声明发布后第二天,美朝就对此款作出了相反的解读,给六方会谈蒙上了一层阴影。朝鲜在对最近朝美会谈发表的声明中再次提出:一旦六方会谈复会,应重点讨论取消对朝制裁和提供轻水反应堆的问题。[13]从防核扩散角度来看,轻水堆相比石墨反应堆而言有两个特点:其乏燃料虽然产钚更多,但更难分离;另一方面,轻水堆的燃料需要对天然铀进行浓缩后获得。[14]1994年《美朝核框架协议》同意向朝鲜提供两座轻水堆用于满足朝鲜的电力需求,是因为当时朝鲜不具备铀浓缩能力,必须依赖进口低浓铀燃料。现在朝鲜正在自行建造轻水堆,并主动展示了自己的铀浓缩设施,还同意在六方会谈中讨论铀浓缩问题,印证了美国情报界长期的猜疑。笔者判断,朝方愿意讨论铀浓缩问题,是为新一轮谈判准备筹码,并根据不同的去核程度进行讨价还价。
一方面,朝鲜可以沿着过去的谈判路径——先“冻结”、再申报、验证以至于去功能化——的“小步走”方式,每走一步换取国际社会提供价值可观的“补偿”。然而,这条路径最终会通向以废弃为目标的去功能化,朝鲜能否一直坚持走下去取决于其去核决心究竟有多大(即朝鲜是不是愿意彻底放弃所有的核项目)。回顾几年前半岛无核化进程的中断,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2008年底朝美就核申报的验证机制谈判破裂,问题的根源是朝鲜方面无法接受美国通过核查全面掌握朝鲜核开发的进度、核材料的储备情况并可能探查出朝鲜境内其他的秘密核设施。美国一直指责朝方把同一个让步(以前是宁边钚设施)反复出售并且要价越来越高,[15]而铀浓缩问题过去一直没有出现在朝鲜的交易菜单中。美国要让朝鲜心甘情愿地、可验证地放弃“一切”核计划,实现自己所期望的朝鲜彻底弃核(不管是核武器还是民用核项目),可能性微乎其微。
另一种情形可能性更大:即使美朝都愿意回到“9·19”共同声明,真正通过“行动对行动”履行各自的义务,解决声明所涵盖的朝鲜核武器和石墨反应堆及后处理设施问题。朝鲜仍可能坚持不放弃可军民两用的铀浓缩能力,并要求美国接受朝鲜在返回《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后继续享有和其他无核武器国家一样的和平利用核能权利,即继续保留民用核项目。2011年11月30日,朝鲜外务省发言人表示和平利用核能“属于朝鲜主权和发展权的生死存亡问题,丝毫不能让步,任何东西也无法交换”。[16]从现有国际核不扩散机制来看,《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支持那些接受IAEA保障监督的无核武器国家和平地利用核能。IAEA正筹划建立多边核燃料库,对自愿参加该计划的国家,确保对它们的核燃料供应(提供包括核燃料循环前端的铀浓缩服务、终端的后处理服务以及乏燃料处置和储存);接受国在供应合同期限内必须放弃建造和运行敏感的燃料循环设施,并接受最严格的保障监督,包括实施全面的保障监督和《附加议定书》。[17]对于坚持自主进行核燃料循环的国家,IAEA只有通过强化保障监督措施来防范它们把这些敏感的核活动转为军用。朝鲜可以复制伊朗追求铀浓缩能力的道路,分化国际社会对朝鲜制造钚弹的舆论压力。在美国看来,朝鲜的铀浓缩设施既可以为计划中的核电站提供核燃料,也可以生产用于制造更多核武器的高浓铀,为朝鲜将来进行核弹头小型化试验储备核材料。鉴于以前朝鲜屡次对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保障监督抱以不合作态度,而美国又根本不信任朝鲜,朝鲜也不会轻易接受额外的核查,美国势必不会接受朝鲜继续以和平利用核能的名义积累和改进自己的核能力,忍受朝鲜借此形成对美国长期的潜在核威慑。
美朝对于去核化的立场底线差距巨大,且双方在核活动的验证和核查手段等方面还存在诸多技术性分歧,去核化进程仍然荆棘密布,任重道远。
2.核武器、朝鲜的安全关切与朝美关系
在某种程度上,核危机是朝鲜半岛长期分裂敌对、美国军事介入半岛局势长期化以及东北亚地区各国间在安全上缺乏互信的集中反映。朝鲜自始至终坚称核问题因美国的对朝敌对政策和军事威胁而起。朝鲜的目标是:以敏感的核开发计划为战略杠杆,撬动冷战结束以来朝鲜面临的安全、外交以及经济困局。朝方曾明确声称,不会为了换取与美国外交关系正常化和经济援助而放弃核武器。[18]而美国则指出:朝鲜不应幻想美国会和一个核武装的朝鲜发展正常且不加制裁的关系。[19]朝鲜希望与美国正式签订《和平条约》,把美国在“9·19”共同声明作出的“无意以核武器或常规武器攻击或入侵朝鲜”的安全保证法律化,并要美国撤出驻韩美军。美国则主张在朝鲜放弃核武器和核计划后再启动和平条约的谈判。
2009年朝方在《重申朝鲜对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原则立场》中称,绝不会把核武器拿出来,除非美国逆转敌视朝鲜的政策,并且朝鲜要彻底免于美国的核威胁。[20]朝鲜定义的美国核威胁包括驻韩美军的构成和在韩国与朝鲜半岛附近的重大行动以及美国对韩国提供的核保护伞。而过去各届美国政府都拒绝就驻韩美军问题与朝鲜进行谈判。[21]朝中社2012年发表元旦社论,再次要求美军撤出朝鲜半岛。而美国一直坚称《美韩共同防御条约》和驻韩美军是美国与韩国之间的双边议题。美韩在2009年的《美韩同盟共同愿景声明》中再次确认,《共同防御条约》仍是美韩安全关系的基石,美国将继续为韩国提供核保护伞,声明还提出同盟要适应21世纪不断变化的安全环境。[22]最近两年来半岛安全局势的恶化则进一步加深了韩国对美国的军事依赖,并强化了美韩军事同盟的动力。
如果说美朝在和平利用核能问题上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那么对于如何化解半岛安全困境、打破“以核制核”(即朝鲜以核威慑对抗美国的核威胁)恶性循环,双方过去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有。
三、中国在半岛的利益关切和政策走向
自上世纪90年代初朝鲜半岛核危机爆发以来,对于半岛核问题,中国政府一直坚持维护半岛和平与稳定、推动半岛无核化、通过和平对话解决核问题这三大原则。在1993—1994年朝核危机首次激化时,由于中韩建交导致中朝关系冷却,中国支持朝美通过双边对话解决核问题。针对2003年以来半岛核危机再度激化,中国开始谋求发挥更积极的调解作用,主办了六方会谈。中国的半岛政策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2003—2005年敦促朝鲜参加六方会谈,通过谈判缓解紧张局势,和平解决核问题;2006—2008年,针对朝鲜公开进行核试验,协同国际社会加大了对朝鲜在核问题上的压力,支持安理会通过制裁朝鲜核武器计划的决议,积极推动半岛的去核化进程。2009年至今,鉴于朝鲜半岛总体形势不确定性增加,且时有激化,中国加强了与朝鲜的战略沟通和双边合作,维护半岛和平与稳定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在当前形势下,中国的半岛政策走势备受瞩目。笔者认为,中国仍将保持以前政策的延续性,目前的外交目标是:为朝鲜国内顺利实现权力过渡向其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继续维持半岛和东北亚局势的相对稳定,积极推动六方会谈复谈。
中国在半岛的利益关切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首先,维护半岛和东北亚地区的和平与稳定是中国半岛政策的根本宗旨。过去的谈判历程表明,一步到位解决核问题难度很大,半岛核问题与更大范围内东北亚地区安全秩序的重构之间存在紧密联系。东北亚安全秩序自冷战结束以来一直有着延续性。苏联解体后,超级大国对抗从东北亚退出,但美国并未选择从该地区抽身。在某种程度上,东北亚地区仍处于冲突状态,俄罗斯和日本在二战结束后一直未签署和平协议,朝韩美中之间也没有就朝鲜战争签署这样的协议。东北亚地区各国发展变化很快,地区秩序正步入紊乱时期,一方面表现在半岛南北双方实力对比越来越失衡,另一方面更大范围的实力对比也在发生变化,日中此消彼长,美国介入加深,俄罗斯试图重新恢复对半岛的影响力。美国希望以美国在亚洲的双边同盟为基础来安排未来的东亚秩序,美韩、美日同盟不断加固且有三边化的趋势。美国在东亚的过度优势,引发了中俄朝的不安全感。中俄朝三国彼此相邻,在一定程度上都不愿意美国在东亚继续扩展势力。就半岛战略格局而言,美韩同盟的基础牢固且日趋多元化:从反朝的安全同盟向基于共同价值观、双边自贸区和安全合作一体化的全方位同盟转变。与此相对,客观地讲,冷战结束后中朝关系在安全利益和外交政策的价值取向上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疏离。
从某种意义上,渐进变化相当稳定,激变则伴随着动荡(带有突然性和暴力性)。防止地区格局的突然坍塌,对于东北亚地区所有国家而言都是一种代价较小的理性选择。中国虽然无法主导东北亚地区格局的重塑,但可以努力促使这个过程渐进而平稳。作为东北亚地区安全系统中的一个重要自变量,在安全、经济和国内权力更替等多重压力下,朝鲜政权的稳定性面临极大挑战。中国在朝鲜政权处境最为艰难的时期会加大对朝方的经济援助和政治支持,并加大外交努力推动各方恢复对话,维护半岛局势的稳定。另一方面,核武器虽然使冷战时期美苏关系稳定化,但不一定适用于21世纪的美朝关系,核危机引发了过去10年间东北亚地区局势的持续紧张和动荡。朝鲜在国家安全上的脆弱感在权力交替的不稳定时期可能会进一步加剧,并可能引发半岛局势的恶化。大国不允许它的伙伴把它拖入不想卷入的冲突,中国也是如此。对坏形势本身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在半岛紧张局势可能失控时,中国刻意保持一种“战略模糊”,意在威慑各方都不要采取破坏地区稳定的行动。[23]在同朝鲜打交道时,中国会规劝朝方如果其鲁莽行事,就不会支持它。同时中国向另一方表明,如果战争爆发,中国将无法置身事外。
其次,无核化与朝鲜半岛的和平稳定“相互关联”[24]。半岛无核化进程尽管在过去几年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还是由于美朝互不信任被逆转。最终实现朝鲜半岛的无核化和东北亚地区安全秩序的重构都需要经历一个比较长的过程。达到目标没有直截了当的方式,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办法达到目标。半岛无核化是各方共同利益的最小公约数,如果各方在短时期内不能实现相互信任,那么至少要寻求达成互利的交易。中国希望美国更多采用谈判和对话而不是制裁和孤立与朝鲜进行“沟通”,支持美朝继续通过利益交换来缓解各自的安全关切,通过多轮互动和谈判,积累信任,实现半岛和地区安全局势的改善。
核武器并不能成为改变半岛战略力量对比的结构性因素。中国虽然同情和理解朝鲜的安全关切,支持朝鲜重返NPT后享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但坚决反对半岛保留核武器。朝鲜不应幻想会得到类似于印度的核计划被美国加以区别对待的优待,[25]也不应期待中国最终会放弃反对的立场。朝鲜的核武器计划可能引发地区(如东北亚、中东)核扩散浪潮,对中国的周边环境和国际核不扩散机制都会造成严重冲击,可能构成对中国安全利益的战略性挑战。“正因为着眼朝鲜半岛的持久和平与稳定,我们要推动朝鲜半岛无核化。”[26]中国会一如既往地和其他国家一道认真执行联合国安理会1874号决议对阻止朝鲜的敏感技术和武器出口活动的要求,遏制核扩散的进一步蔓延。
最后,继续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和两国共同利益基础上维护中朝传统友好邻邦关系。中国尊重朝鲜的国家政治权力安排,愿意和朝鲜继续发展友好合作关系。在过去的三年中,中国着手加强了与朝方的党际、部际以及军方的交流,进一步加深了与朝鲜高层的战略沟通,对稳定双边关系和地区局势产生了积极效果。中朝边境地区经贸合作也取得了较快发展。2011年1—7月,中朝双边贸易达31亿美元,同比增长87.6%。[27]加强中朝经贸合作,一方面符合双方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有助于增强朝鲜边境地区经济的造血功能,减少非法经济移民对中国造成的社会和安全影响。中国也一直反对国际社会对朝鲜的核导弹计划施加的制裁影响到朝鲜正常的经济活动。
在大国和小国组成的同盟中,小国会特别注意维护自身的独立性。较小邻国的挑战(甚至是核威胁)也不会被大国看得很严重。面对小国的挑战,大国损失的只是一点面子,而小国如被迫就范,其失去的可能是政策自主性。朝鲜要图发展,必须缓解安全压力。中国无法单方面说服朝鲜弃核,更不能通过高压迫使朝鲜弃核。从过往的核扩散案例来看,一国追求核武器无法通过外力施压而放弃,历史上也从未有过成功先例(如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乌克兰同意放弃苏联解体遗留下的核武库是在美俄共同提供安全保证的情况下实现的,巴西和阿根廷是通过相互给予安全保证而同时弃核。推动半岛无核化也必须沿着循序渐进地改善地区安全环境的路径前进。
总的来说,近年来中国半岛政策的调整有助于东北亚地区安全系统重新恢复相对稳定的状态,有利于维护半岛的和平与稳定,也有助于巩固和发展中朝传统友好合作关系。中国应继续用理性指导对朝政策:既不囿于老一辈的怀旧情感,又不被新一代的急躁情绪所支配。在客观分析地区形势的基础上,审慎地、平衡地处理维护半岛和平稳定与无核化这两大战略目标,既是中国半岛外交实践的宗旨,也是继续努力的方向。
四、结 语
一个新政权最初可能对外交政策作出重大调整,但如果它要生存,就不得不退回到惯常行为方式中。[28]金正日去世后,国际社会对朝鲜新一代领导人改弦更张的期待有可能落空。2011年12月24日朝鲜《劳动新闻》发表了继续走“先军政治”道路的社论。朝鲜拥核政策短时间内难以动摇。朝鲜最近作出暂停铀浓缩活动的承诺,显示出朝鲜新一代领导人有意延续以前的核谈判策略,半岛去核化进程重启后仍很可能出现反复。从国际社会的视角看,真正弃核有助于缓解朝鲜的国际生存困境,改革开放则有助于增强朝鲜经济复苏的自动力和解决粮食短缺等问题,从而有助于朝鲜政权的长期稳定。然而面对弃核和改革开放这两大战略抉择,无论作出哪种抉择,朝鲜政府都需要巨大的决心,同时也需要外部世界给予积极的回应,并保持更大的耐心。这是延续近20年的半岛核危机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朝鲜半岛的和平十分脆弱,需要东北亚地区各国付出长期的努力,更需要从根基上加以稳固。
一、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的演进
从某种程度上说,朝鲜半岛无核武器化进程始于冷战结束前后。1991年9月美国宣布单方面撤回部署在海外的所有海基、陆基战术核武器,其中部署在韩国的有100枚。[①]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朝鲜于1992年初与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签署了《全面保障监督协定》,同意把自己的核设施和核开发活动置于IAEA的保障监督之下。IAEA在核实朝鲜提交的申报资料过程中对朝鲜的两处核设施提出特别视察的要求遭到朝鲜拒绝,1993年2月朝鲜驱逐了IAEA的视察员,并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朝鲜半岛核危机升温。此轮危机以美朝经过三轮双边会谈后于1994年10月达成“冻结换援助”《核框架协议》而暂告平息。金正日执掌政权后,朝美对履约责任问题一直存在激烈争议,[②]2002年年底《核框架协议》停止执行。朝鲜于2003年初再次宣布退出《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重新启动了封存八年的宁边核设施,半岛核危机再度激化。
经过各方努力,以推动朝鲜半岛无核化为目标的六方会谈机制逐渐形成。经过六轮谈判,六方会谈达成了一些重要的阶段性成果,包括2005年的“9·19共同声明”以及2007年的两份落实“9·19声明”的共同文件,两份文件规划了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具体步骤:在起步阶段,朝方关闭并封存宁边核设施,以换取紧急能源援助以及朝美启动双边谈判以解决悬而未决的双边关系问题等;第二阶段:朝鲜完成对宁边核设施的去功能化并对自己的核计划进行全面申报,换取进一步的经济能源援助以及美方解除对朝经济制裁等。在启动对宁边核设施的去功能化后,朝鲜对美方没有按照“口头对口头、行动对行动”原则及时启动解除对朝经济制裁的程序深感不满,去功能化时断时续。2008年10月,美方称与朝方就验证机制达成口头谅解,[③]正式把朝鲜从美国国务院的支恐名单中除名,但当年年底举行的六方代表团团长会仍然因为验证方式和时间存在激烈争议无果而终。次年4月,因为安理会对朝鲜的“发射”活动发表谴责声明,朝鲜宣布退出六方会谈,并着手逆转宁边核设施的去功能化。[④]IAEA的视察员再次被驱逐出朝鲜,朝鲜的核活动重新回到无国际保障监督的状态。
随着朝鲜公开进行第二次地下核试验以及2010年朝鲜半岛发生“天安号”事件和延坪岛炮击,半岛安全局势严重激化,游走在战争边缘的危险迫使各方认真考虑重新坐下来恢复对话。2010年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发布了一份权威报告《美国对朝鲜半岛政策》,报告提出的对朝政策建议包括:防止朝鲜核扩散(包括横向扩散,如核出口和对外核合作;纵向扩散,如停止核试验和远程导弹试验,防止核装置弹头化与远程导弹结合);继续寻求与朝鲜的外交接触,通过多边会谈方式,制订计划在5年内实现去核化;为朝鲜不稳定准备预案等。该报告排除了默认朝鲜核武器国家地位和公开推动朝鲜政权更迭的选项。[⑤]2011年3月,朝鲜呼吁不设前提条件地恢复六方会谈。8月,朝鲜承诺愿意在复谈的情况下暂停核武器和导弹的生产和试验。[⑥]美朝于2011年7月和10月先后进行了两轮双边会谈,具体会谈情况没有对外公布。2011年12月14—15日美朝官员在北京讨论了粮食援助问题,据韩联社报道,朝鲜同意采取去核化的初步行动包括暂时冻结铀浓缩计划,以换取美方的粮食援助。[⑦]但是落实该项共识的新一轮美朝会谈由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去世而被搁置。美国放缓了与朝鲜政府的接触,对朝鲜新政权的稳定性和政策方向持观望态度。
2012年2月,美朝官员在北京举行了第三轮会谈,这是金正恩接班后美朝之间进行的首次正式接触,此次会谈后,美方声明将向朝鲜提供24万吨营养食品援助以及基于需要提供更多援助的可能,重申不对朝鲜抱有敌意等。[⑧]朝方发表声明称,在美方的要求下以及考虑到保持朝美高层对话的积极氛围,朝方同意在持续进行建设性对话时暂停核试验和远程导弹发射以及宁边的铀浓缩活动,并允许IAEA对暂停铀浓缩活动进行监督。[⑨]尽管美朝只是同步发表了单方面声明,但双方都在各自的声明中再度确认了对“9·19共同声明”的承诺。此次会谈成果为停滞三年之久的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在当前的新态势下重新恢复势头带来了一丝希望。然而,由于美朝多年来一直在无核化问题上严重对立,据参与了北京会谈的美国朝鲜政策特别代表格林·戴维斯所言,朝方的谈判班底和以前一样,朝方的立场与以前相比并没有显著差异。[⑩]而六方会谈重启还面临着朝韩关系僵局仍未打破等因素的制约,再加上美国2012大选年的政治影响,笔者估计很可能像美方把美朝对话描述为“试探性”一样,朝鲜今年在无核化方面将要迈出的步伐也只是“试探性”的。
二、朝鲜半岛无核化的争议焦点
1.铀浓缩设施和朝鲜和平利用核能的问题
2010年11月,朝鲜邀请了三名美国核科学家访朝,并向他们展示了一座用于发电、正在初期建设的试验用轻水反应堆和一座包括2000台离心机的铀浓缩设施(可用于轻水反应堆的燃料加工),据美国科学家赫克(Hecker)观察,朝鲜宁边5兆瓦石墨反应堆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朝鲜的钚项目仍处于冻结状态。[11]赫克认为朝鲜从一开始对钚项目和铀项目的开发就采用双重用途模式,既可用于核弹也可用于发电。他推测很可能在朝鲜的其他地方还有一处相对应的能生产高浓铀的秘密设施。[12]
到目前为止,六方会谈就朝鲜半岛无核化达成的重要共识是2005年的“9·19”共同声明。声明要求朝鲜必须“放弃一切核武器及现有核计划”。铀浓缩问题可能成为美朝解读“9·19”共同声明涵盖范围的一个主要争议问题。朝鲜在2009年以前从未正式承认存在铀浓缩设施。由于2007年“10·3”共同文件已经要求朝方对一切现有核设施(宁边5兆瓦实验性反应堆、后处理厂及核燃料元件制造厂)进行以废弃为目标的去功能化,以及赫克访朝确认朝鲜钚项目仍处于冻结状态,朝鲜未来核开发计划的重心可能会逐渐转到发展铀浓缩能力和建设轻水堆上来。
“9·19”共同声明第一款提到:“朝方声明拥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其他各方对此表示尊重,并同意在适当时候讨论向朝提供轻水堆问题。”共同声明发布后第二天,美朝就对此款作出了相反的解读,给六方会谈蒙上了一层阴影。朝鲜在对最近朝美会谈发表的声明中再次提出:一旦六方会谈复会,应重点讨论取消对朝制裁和提供轻水反应堆的问题。[13]从防核扩散角度来看,轻水堆相比石墨反应堆而言有两个特点:其乏燃料虽然产钚更多,但更难分离;另一方面,轻水堆的燃料需要对天然铀进行浓缩后获得。[14]1994年《美朝核框架协议》同意向朝鲜提供两座轻水堆用于满足朝鲜的电力需求,是因为当时朝鲜不具备铀浓缩能力,必须依赖进口低浓铀燃料。现在朝鲜正在自行建造轻水堆,并主动展示了自己的铀浓缩设施,还同意在六方会谈中讨论铀浓缩问题,印证了美国情报界长期的猜疑。笔者判断,朝方愿意讨论铀浓缩问题,是为新一轮谈判准备筹码,并根据不同的去核程度进行讨价还价。
一方面,朝鲜可以沿着过去的谈判路径——先“冻结”、再申报、验证以至于去功能化——的“小步走”方式,每走一步换取国际社会提供价值可观的“补偿”。然而,这条路径最终会通向以废弃为目标的去功能化,朝鲜能否一直坚持走下去取决于其去核决心究竟有多大(即朝鲜是不是愿意彻底放弃所有的核项目)。回顾几年前半岛无核化进程的中断,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2008年底朝美就核申报的验证机制谈判破裂,问题的根源是朝鲜方面无法接受美国通过核查全面掌握朝鲜核开发的进度、核材料的储备情况并可能探查出朝鲜境内其他的秘密核设施。美国一直指责朝方把同一个让步(以前是宁边钚设施)反复出售并且要价越来越高,[15]而铀浓缩问题过去一直没有出现在朝鲜的交易菜单中。美国要让朝鲜心甘情愿地、可验证地放弃“一切”核计划,实现自己所期望的朝鲜彻底弃核(不管是核武器还是民用核项目),可能性微乎其微。
另一种情形可能性更大:即使美朝都愿意回到“9·19”共同声明,真正通过“行动对行动”履行各自的义务,解决声明所涵盖的朝鲜核武器和石墨反应堆及后处理设施问题。朝鲜仍可能坚持不放弃可军民两用的铀浓缩能力,并要求美国接受朝鲜在返回《不扩散核武器条约》(NPT)后继续享有和其他无核武器国家一样的和平利用核能权利,即继续保留民用核项目。2011年11月30日,朝鲜外务省发言人表示和平利用核能“属于朝鲜主权和发展权的生死存亡问题,丝毫不能让步,任何东西也无法交换”。[16]从现有国际核不扩散机制来看,《不扩散核武器条约》支持那些接受IAEA保障监督的无核武器国家和平地利用核能。IAEA正筹划建立多边核燃料库,对自愿参加该计划的国家,确保对它们的核燃料供应(提供包括核燃料循环前端的铀浓缩服务、终端的后处理服务以及乏燃料处置和储存);接受国在供应合同期限内必须放弃建造和运行敏感的燃料循环设施,并接受最严格的保障监督,包括实施全面的保障监督和《附加议定书》。[17]对于坚持自主进行核燃料循环的国家,IAEA只有通过强化保障监督措施来防范它们把这些敏感的核活动转为军用。朝鲜可以复制伊朗追求铀浓缩能力的道路,分化国际社会对朝鲜制造钚弹的舆论压力。在美国看来,朝鲜的铀浓缩设施既可以为计划中的核电站提供核燃料,也可以生产用于制造更多核武器的高浓铀,为朝鲜将来进行核弹头小型化试验储备核材料。鉴于以前朝鲜屡次对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保障监督抱以不合作态度,而美国又根本不信任朝鲜,朝鲜也不会轻易接受额外的核查,美国势必不会接受朝鲜继续以和平利用核能的名义积累和改进自己的核能力,忍受朝鲜借此形成对美国长期的潜在核威慑。
美朝对于去核化的立场底线差距巨大,且双方在核活动的验证和核查手段等方面还存在诸多技术性分歧,去核化进程仍然荆棘密布,任重道远。
2.核武器、朝鲜的安全关切与朝美关系
在某种程度上,核危机是朝鲜半岛长期分裂敌对、美国军事介入半岛局势长期化以及东北亚地区各国间在安全上缺乏互信的集中反映。朝鲜自始至终坚称核问题因美国的对朝敌对政策和军事威胁而起。朝鲜的目标是:以敏感的核开发计划为战略杠杆,撬动冷战结束以来朝鲜面临的安全、外交以及经济困局。朝方曾明确声称,不会为了换取与美国外交关系正常化和经济援助而放弃核武器。[18]而美国则指出:朝鲜不应幻想美国会和一个核武装的朝鲜发展正常且不加制裁的关系。[19]朝鲜希望与美国正式签订《和平条约》,把美国在“9·19”共同声明作出的“无意以核武器或常规武器攻击或入侵朝鲜”的安全保证法律化,并要美国撤出驻韩美军。美国则主张在朝鲜放弃核武器和核计划后再启动和平条约的谈判。
2009年朝方在《重申朝鲜对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原则立场》中称,绝不会把核武器拿出来,除非美国逆转敌视朝鲜的政策,并且朝鲜要彻底免于美国的核威胁。[20]朝鲜定义的美国核威胁包括驻韩美军的构成和在韩国与朝鲜半岛附近的重大行动以及美国对韩国提供的核保护伞。而过去各届美国政府都拒绝就驻韩美军问题与朝鲜进行谈判。[21]朝中社2012年发表元旦社论,再次要求美军撤出朝鲜半岛。而美国一直坚称《美韩共同防御条约》和驻韩美军是美国与韩国之间的双边议题。美韩在2009年的《美韩同盟共同愿景声明》中再次确认,《共同防御条约》仍是美韩安全关系的基石,美国将继续为韩国提供核保护伞,声明还提出同盟要适应21世纪不断变化的安全环境。[22]最近两年来半岛安全局势的恶化则进一步加深了韩国对美国的军事依赖,并强化了美韩军事同盟的动力。
如果说美朝在和平利用核能问题上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那么对于如何化解半岛安全困境、打破“以核制核”(即朝鲜以核威慑对抗美国的核威胁)恶性循环,双方过去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在可预见的将来也不会有。
三、中国在半岛的利益关切和政策走向
自上世纪90年代初朝鲜半岛核危机爆发以来,对于半岛核问题,中国政府一直坚持维护半岛和平与稳定、推动半岛无核化、通过和平对话解决核问题这三大原则。在1993—1994年朝核危机首次激化时,由于中韩建交导致中朝关系冷却,中国支持朝美通过双边对话解决核问题。针对2003年以来半岛核危机再度激化,中国开始谋求发挥更积极的调解作用,主办了六方会谈。中国的半岛政策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阶段:2003—2005年敦促朝鲜参加六方会谈,通过谈判缓解紧张局势,和平解决核问题;2006—2008年,针对朝鲜公开进行核试验,协同国际社会加大了对朝鲜在核问题上的压力,支持安理会通过制裁朝鲜核武器计划的决议,积极推动半岛的去核化进程。2009年至今,鉴于朝鲜半岛总体形势不确定性增加,且时有激化,中国加强了与朝鲜的战略沟通和双边合作,维护半岛和平与稳定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在当前形势下,中国的半岛政策走势备受瞩目。笔者认为,中国仍将保持以前政策的延续性,目前的外交目标是:为朝鲜国内顺利实现权力过渡向其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继续维持半岛和东北亚局势的相对稳定,积极推动六方会谈复谈。
中国在半岛的利益关切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首先,维护半岛和东北亚地区的和平与稳定是中国半岛政策的根本宗旨。过去的谈判历程表明,一步到位解决核问题难度很大,半岛核问题与更大范围内东北亚地区安全秩序的重构之间存在紧密联系。东北亚安全秩序自冷战结束以来一直有着延续性。苏联解体后,超级大国对抗从东北亚退出,但美国并未选择从该地区抽身。在某种程度上,东北亚地区仍处于冲突状态,俄罗斯和日本在二战结束后一直未签署和平协议,朝韩美中之间也没有就朝鲜战争签署这样的协议。东北亚地区各国发展变化很快,地区秩序正步入紊乱时期,一方面表现在半岛南北双方实力对比越来越失衡,另一方面更大范围的实力对比也在发生变化,日中此消彼长,美国介入加深,俄罗斯试图重新恢复对半岛的影响力。美国希望以美国在亚洲的双边同盟为基础来安排未来的东亚秩序,美韩、美日同盟不断加固且有三边化的趋势。美国在东亚的过度优势,引发了中俄朝的不安全感。中俄朝三国彼此相邻,在一定程度上都不愿意美国在东亚继续扩展势力。就半岛战略格局而言,美韩同盟的基础牢固且日趋多元化:从反朝的安全同盟向基于共同价值观、双边自贸区和安全合作一体化的全方位同盟转变。与此相对,客观地讲,冷战结束后中朝关系在安全利益和外交政策的价值取向上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疏离。
从某种意义上,渐进变化相当稳定,激变则伴随着动荡(带有突然性和暴力性)。防止地区格局的突然坍塌,对于东北亚地区所有国家而言都是一种代价较小的理性选择。中国虽然无法主导东北亚地区格局的重塑,但可以努力促使这个过程渐进而平稳。作为东北亚地区安全系统中的一个重要自变量,在安全、经济和国内权力更替等多重压力下,朝鲜政权的稳定性面临极大挑战。中国在朝鲜政权处境最为艰难的时期会加大对朝方的经济援助和政治支持,并加大外交努力推动各方恢复对话,维护半岛局势的稳定。另一方面,核武器虽然使冷战时期美苏关系稳定化,但不一定适用于21世纪的美朝关系,核危机引发了过去10年间东北亚地区局势的持续紧张和动荡。朝鲜在国家安全上的脆弱感在权力交替的不稳定时期可能会进一步加剧,并可能引发半岛局势的恶化。大国不允许它的伙伴把它拖入不想卷入的冲突,中国也是如此。对坏形势本身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在半岛紧张局势可能失控时,中国刻意保持一种“战略模糊”,意在威慑各方都不要采取破坏地区稳定的行动。[23]在同朝鲜打交道时,中国会规劝朝方如果其鲁莽行事,就不会支持它。同时中国向另一方表明,如果战争爆发,中国将无法置身事外。
其次,无核化与朝鲜半岛的和平稳定“相互关联”[24]。半岛无核化进程尽管在过去几年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还是由于美朝互不信任被逆转。最终实现朝鲜半岛的无核化和东北亚地区安全秩序的重构都需要经历一个比较长的过程。达到目标没有直截了当的方式,并不意味着完全没有办法达到目标。半岛无核化是各方共同利益的最小公约数,如果各方在短时期内不能实现相互信任,那么至少要寻求达成互利的交易。中国希望美国更多采用谈判和对话而不是制裁和孤立与朝鲜进行“沟通”,支持美朝继续通过利益交换来缓解各自的安全关切,通过多轮互动和谈判,积累信任,实现半岛和地区安全局势的改善。
核武器并不能成为改变半岛战略力量对比的结构性因素。中国虽然同情和理解朝鲜的安全关切,支持朝鲜重返NPT后享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利,但坚决反对半岛保留核武器。朝鲜不应幻想会得到类似于印度的核计划被美国加以区别对待的优待,[25]也不应期待中国最终会放弃反对的立场。朝鲜的核武器计划可能引发地区(如东北亚、中东)核扩散浪潮,对中国的周边环境和国际核不扩散机制都会造成严重冲击,可能构成对中国安全利益的战略性挑战。“正因为着眼朝鲜半岛的持久和平与稳定,我们要推动朝鲜半岛无核化。”[26]中国会一如既往地和其他国家一道认真执行联合国安理会1874号决议对阻止朝鲜的敏感技术和武器出口活动的要求,遏制核扩散的进一步蔓延。
最后,继续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和两国共同利益基础上维护中朝传统友好邻邦关系。中国尊重朝鲜的国家政治权力安排,愿意和朝鲜继续发展友好合作关系。在过去的三年中,中国着手加强了与朝方的党际、部际以及军方的交流,进一步加深了与朝鲜高层的战略沟通,对稳定双边关系和地区局势产生了积极效果。中朝边境地区经贸合作也取得了较快发展。2011年1—7月,中朝双边贸易达31亿美元,同比增长87.6%。[27]加强中朝经贸合作,一方面符合双方的经济利益,另一方面有助于增强朝鲜边境地区经济的造血功能,减少非法经济移民对中国造成的社会和安全影响。中国也一直反对国际社会对朝鲜的核导弹计划施加的制裁影响到朝鲜正常的经济活动。
在大国和小国组成的同盟中,小国会特别注意维护自身的独立性。较小邻国的挑战(甚至是核威胁)也不会被大国看得很严重。面对小国的挑战,大国损失的只是一点面子,而小国如被迫就范,其失去的可能是政策自主性。朝鲜要图发展,必须缓解安全压力。中国无法单方面说服朝鲜弃核,更不能通过高压迫使朝鲜弃核。从过往的核扩散案例来看,一国追求核武器无法通过外力施压而放弃,历史上也从未有过成功先例(如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乌克兰同意放弃苏联解体遗留下的核武库是在美俄共同提供安全保证的情况下实现的,巴西和阿根廷是通过相互给予安全保证而同时弃核。推动半岛无核化也必须沿着循序渐进地改善地区安全环境的路径前进。
总的来说,近年来中国半岛政策的调整有助于东北亚地区安全系统重新恢复相对稳定的状态,有利于维护半岛的和平与稳定,也有助于巩固和发展中朝传统友好合作关系。中国应继续用理性指导对朝政策:既不囿于老一辈的怀旧情感,又不被新一代的急躁情绪所支配。在客观分析地区形势的基础上,审慎地、平衡地处理维护半岛和平稳定与无核化这两大战略目标,既是中国半岛外交实践的宗旨,也是继续努力的方向。
四、结 语
一个新政权最初可能对外交政策作出重大调整,但如果它要生存,就不得不退回到惯常行为方式中。[28]金正日去世后,国际社会对朝鲜新一代领导人改弦更张的期待有可能落空。2011年12月24日朝鲜《劳动新闻》发表了继续走“先军政治”道路的社论。朝鲜拥核政策短时间内难以动摇。朝鲜最近作出暂停铀浓缩活动的承诺,显示出朝鲜新一代领导人有意延续以前的核谈判策略,半岛去核化进程重启后仍很可能出现反复。从国际社会的视角看,真正弃核有助于缓解朝鲜的国际生存困境,改革开放则有助于增强朝鲜经济复苏的自动力和解决粮食短缺等问题,从而有助于朝鲜政权的长期稳定。然而面对弃核和改革开放这两大战略抉择,无论作出哪种抉择,朝鲜政府都需要巨大的决心,同时也需要外部世界给予积极的回应,并保持更大的耐心。这是延续近20年的半岛核危机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朝鲜半岛的和平十分脆弱,需要东北亚地区各国付出长期的努力,更需要从根基上加以稳固。
文献来源:《国际展望》
注释:
[①] “Chronology of U.S.-North Korean Nuclear and Missile Diplomacy,” http://www.armscontrol.org/factsheets/dprkchron.[②] 双方的争议包括:朝鲜指责美国未能按照约定期限提供两座轻水反应堆;而美国则一直怀疑朝鲜在进行秘密的铀浓缩计划;朝美双边关系正常化一直未能取得实质性突破等。
[③] 2008年10月,美国六方会谈代表团团长希尔访问朝鲜,据报道美方就验证问题和朝鲜达成“口头协议”:朝鲜允许美国对朝方核设施进行取样并带离朝鲜检验;在“双方一致同意”的条件下各方专家可以进入未申报的场所。但是11月13日,朝方发布声明,否认朝鲜同意视察员在核设施进行取样。参见Mary Beth Nikitin, “North Korea’s Nuclear Weapons: Technical Issues,” updated January 20, 2011, http://www.fas.org/sgp/crs/nuke/RL34256.pdf。
[④] 朝鲜宁边核设施的去功能化行动从2007年11月持续到2009年4月,朝方完成了去功能化行动要求的11项步骤中的8项,其他五方承诺的相当于100万吨重油的经济、能源及人道主义援助也未完全到位,相当于80万吨(相对于总数80%)的重油和其他援助已经提供,剩下的20%由于日本方面一直拒绝在解决绑架日本人问题之前参加对朝鲜的援助而未能实现。参见Mary Beth Nikitin, “North Korea’s Nuclear Weapons: Technical Issues,” http://www.fas.org/sgp/crs/nuke/RL34256.pdf。
[⑤] Charles L. Pritchard and John H. Tilelli Jr., “U.S. Policy toward the Korean Peninsula,” http://cisac.stanford.edu/publications/us_policy_toward_the_korean_peninsula.
[⑥] “Chronology of U.S.-North Korean Nuclear and Missile Diplomacy,” http://www.armscontrol.org/factsheets/dprkchron.
[⑦] Victor Cha, Ellen Kim, “US-Korea Relations: Death of Kim Jong Il,” Comparative Connections, January 2012, http://csis.org/files/publication/1103qus_korea.pdf.
[⑧] “U.S.-DPRK Bilateral Discussions,” Press Statement,February 29, 2012, http://www.state.gov/r/pa/prs/ps/2012/02/184869.htm.
[⑨] “DPRK Foreign Ministry Spokesman on Result of DPRK-U.S. Talks,” Korean Central News Agency (KCNA), February 29, 2012.
[⑩] Glyn Davies, “Afternoon Remarks to Press in Beijing,” February 24, 2012, http://www.state.gov/p/eap/rls/rm/2012/02/184595.htm.
[11] Siegfried S. Hecker, “A Return Trip to North Korea's Yongbyon Nuclear Complex”, http://www.isn.ethz.ch/isn/Digital-Library/Publications/Detail/?ots591=0c54e3b3-1e9c-be1e-2c24-a6a8c7060233&lng=en&id=124442.
[12] Siegfried S. Hecker, “What I Found in North Korea,” Foreign Affairs, Dec.9, 2010.
[13] “DPRK Foreign Ministry Spokesman on Result of DPRK-U.S. Talks,” Korean Central News Agency (KCNA), February 29, 2012.
[14] Thomas L. Wilborn, “Strategic Implications of The U.S.-DPRK Framework Agreement,” www.fas.org/nuke/guide/dprk/nuke/us_dprk.pdf.
[15] John Bolton, “One Korea,” The National Interest, Nov/Dec 2008, Issue 98.
[16] “朝鲜快速推进试验用轻水反应堆建设和低浓缩铀生产”,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1-11/30/c_111206009.htm,2011年11月30日。
[17] Mary Beth Nikitin, Anthony Andrews and Mark Holt, “Managing the Nuclear Fuel Cycle: Policy Implications of Expanding Global Access to Nuclear Power”, www.fas.org/sgp/crs/nuke/RL34234.pdf.
[18] “DPRK Foreign Ministry’s Spokesman Dismisses U.S. Wrong Assertion,” Korean Central News Agency (KCNA), January 17, 2009.
[19] Charles L. Pritchard and John H. Tilelli Jr., “U.S. Policy toward the Korean Peninsula”, http://cisac.stanford.edu/publications/us_policy_toward_the_korean_peninsula.
[20] “DPRK’s Principled Stand on Denuclearization of Korean Peninsula Reiterated,” Korean Central News Agency (KCNA), February 2, 2009.
[21] Larry A. Niksch, “North Korea’s Nuclear Weapons Development and Diplomacy,” January 5, 2010, http://www.fas.org/sgp/crs/nuke/RL33590.pdf.
[22] “Joint Vision for the Alliance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nd the Republic ofKorea,” Washington, D.C.,June 16, 2009, http://www.whitehouse.gov/the_press_office/Joint-vision-for-the-alliance-of-the-United-States-of-America-and-the-Republic-of-Korea.
[23] Bonnie Glaser and Scott Snyder, “Preparation Needed for North Korean Collapse,” May 20, 2010, Pacific Forum CSIS, http://csis.org/publication/pacnet-27-preparations-needed-north-korean-collapse.
[24] “2009年6月23日外交部发言人秦刚举行例行记者会”,http://www.mfa.gov.cn/chn/gxh/tyb/fyrbt/jzhsl/t569091.htm。
[25] 印度至今未加入NPT,并于1998年公开进行了5次核试验。美国后来不仅取消了对印度的制裁,还于2008年和印度达成了《核合作协议》,并要求核供应国集团(NSG)对印度的民用核贸易活动进行特例处理。
[26] “2009年6月23日外交部发言人秦刚举行例行记者会”,http://www.mfa.gov.cn/chn/gxh/tyb/fyrbt/jzhsl/t569091.htm。
[27] Scott Snyder, See-won Byun, “China-Korea Relations: New Challenges in the Post Kim Jong Il Era”, Comparative Connections, January 2012, http://csis.org/files/publication/1103qchina_korea.pdf.
[28] [美]罗伯特·杰维斯著,李少军等译:《系统效应: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性》,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19页。